
观众看腻了雷佳音

“不想再看到雷佳音了。”
《酱园弄·悬案》(简称《酱园弄》)过后,对雷佳音的抵触声音渐渐在社交媒体上流出。
很长一段时间以来,大银幕小荧幕上,“处处是雷”。
仅2025年6月,4部雷佳音主演的影视剧连发:《长安的荔枝》《酱园弄·悬案》,姜文导演的《你行!你上!》,还有冯小刚的《抓特务》。
6月16日的微博电影之夜上,雷佳音一个人就跟着3个剧组,走了3次红毯。在影视行业面临寒冬的时节,他的演艺事业依然热气腾腾。
坐在家里,走进影院,都极有概率撞上雷佳音那张圆圆的肉脸。42岁的,不再年轻但也不算衰老的脸,演技平稳在线,但也谈不上“千人千面”,被迫高频观看,难免产生疲惫。
在过去几年无数“窝囊废”类别的角色过后,雷佳音中年发力,通过大面积高频率参与大制作影视剧,成为国民度最高的大小荧幕男演员之一。截至日前,他已是与“国师”张艺谋合作过最多(5次)的男演员,荣获“谋男郎”之称。
雷佳音在一部部戏里卖力地演,演得越来越忘我,越来越理所当然,乃至最终留在观众印象里的其实只有“雷大头”,而不是秦桧、苏见明、张小敬和李善德。
但在戏外,他倒是越来越显得漫不经心和随遇而安,仿佛自己其实没有为争取角色而付出太多努力,给人一种是角色自己找上他的感觉。
这种态度,不仅不会让他显出松弛和接地气,反而生出一股讨打感。
毕竟,如今人们对于他人认为自己“值得拥有”的姿态和心理的包容度,越来越低了。
只想问一句:“雷佳音凭什么?”
一次过度的“突破”
《酱园弄》里的雷佳音,几乎从头至尾都是一个“恼羞成怒”者的形象。
他的愤怒是由始贯终的,是依托于权力的。作为一个缺乏严肃规管的警察局长,薛至武拥有对大部分人的领导权。外貌的高大雄伟,在物理力量上也与片中大部分人拉开差距。身边人对他言听计从,哪怕在法庭上被一个弱女子羞辱,也无人能审判他,他也只不过是恼羞成怒地离开。脸上橘皮样的毛孔更像是权力带来的不容置喙的张扬。
这样一个人物,极容易在傲慢与偏见中滋长戾气,用佛教里的话来说就是“嗔”。从人设的角度来看,缺乏恐惧感是他给人的直观印象。
而恐惧、欲望与脆弱,往往是文艺作品里组成一个角色灵魂的关键词。
薛至武在片中有为数不多的恐惧,但这种恐惧也是伴随着愤怒的。在詹周氏(章子怡 饰)握着他欲掴下来的手掌,用他难以想象的力气,缓缓擦去她额头上留下来的血时,薛至武震惊了,他震惊于这个弱小女子身上蕴含的力量。他倏地抽回手,半信半疑地往后退了两步,一面用警惕的眼神打量着詹周氏。
第二处让他流露恐惧的桥段,是詹周氏与野猪搏斗时,女人想要顺着铁梯往上爬。薛至武站在上头,用枪对准她。詹周氏愣了一下,忽然想起丈夫居高临下对着自己的场面,于是,她的眼神重新回到了视死如归的镇定,竟开始一步步往野猪的血盆大口里退。
这一幕又吓到了薛至武,作为一个代表力量的操控者,他发现自己没办法控制一个不怕死的女人。
全片袒露薛至武内心真实战栗的片刻,也就唯二而已。其余的大部分情节里,雷佳音都陷于一种没来由的愤怒与残暴之中,甚至忘乎所以,断了自己的生路,一如片中角色西林所形容的,“刚愎自用”。
而雷佳音粗线条的外形条件太符合这样的角色了,以至于,观感上会觉得有些“满”。一个大块头的、粗鲁的形象,装着一颗果然粗鲁的、不近人情的心。毫无意外,但也毫无期待。
女主角偶然爆发力气的片刻很明确,那就是她在遭受家暴或回忆起家暴时,内心涌上来的那股视死如归的决绝和冷静。她身上是存在高度张力与反差感的。
一个羸弱的人忽然爆发,一个健壮的人流露脆弱,是谓反差感,也可以说,是一种层次。
但薛至武身上没有这股反差感。雷佳音刻意打造的粗犷外形与鲁莽性格是相一致的,他对暴力的滥用,对自身处境的潦草关心,让电影里的薛至武变得宛如脱缰的野马,放在一部本该兼具斗智和斗勇的悬疑故事里,他与观众的距离是较远的。
“哪儿都有雷佳音”
《酱园弄·悬案》之前,雷佳音上一次在大银幕露面,是2024年的春节档《第二十条》与同期的另一部《热辣滚烫》。同时参演两部春节档,且都算是主角,整个春节假期,只要走进电影院,就有三分之一的概率能看见雷佳音。
再上一年的2023年,雷佳音在张艺谋的《满江红》里饰演小人得志的秦桧。疫情开放后的那两年,他都是春节档大银幕上的主力。作为一年中吸纳大众票房的最重要档期,光靠春节档,雷佳音就足以成为国民最熟悉的中年男演员之一。
也可以说,他的国民度并不是靠哪一个尤其出色或知名度高的角色塑造起来的,而是靠大量主演角色刷量刷起来的。
观众仿佛错过了什么评判和投票的环节,直接被告知这是中国目前最红的演员。业内人对雷佳音纷纷赞口不绝。古装剧《长安十二时辰》的导演曹盾赞他“擅长演所有的角色”,原著作者马伯庸称雷佳音的戏路“比头围还宽”,张艺谋就更不用说了,直夸雷佳音“可塑性极强”,仿佛在赞扬一个未来可期的青年演员。
在成为国民男主角之前很长的一段时间里,《丈母娘来了》《断奶》《我的媳妇是女王》《我爱男保姆》……雷佳音在一系列都市剧里饰演那种窝窝囊囊、胸无大志的角色,一身浑厚健壮的身体装着一颗瓜怂软弱的心,总是驼着背,愁眉不展,让人想数落指点,却又有股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。
更重要的是,这样的角色身上总有小市民的软弱和市侩,没有那么多精神宏志,反而带着一股喜角的轻巧和亲切。
也可以说,这种相对确定的形象,替雷佳音延迟了观众的厌烦。
2016年,《我的前半生》是他职业生涯转折点。他饰演的陈俊生,一个外部看上去的好丈夫、好职工,兢兢业业担当有责,却暗地里悄悄出轨了中年女同事。一个中年男人在家庭、婚姻与事业上的脆弱和逃避,在一起出轨风波里涌动出来。雷佳音在剧中没有太波动起伏的戏剧性桥段,他总是耷拉着个脸,眉毛下撇,驼着个背,笑也笑得勉强。
雷佳音饰演的这个角色,并没有太多“男性化”的特质。陈俊生身上的钝感,加深了观众对这个中年男人的恻隐乃至共情,也促成了人物立体度的完成。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,是靳东饰演的成功人士贺涵。他总是一副高高在上而又充满慈悲的样子,对低位于自己的人释放宽容,但与之伴随的还有不可避免的好为人师、手拿把掐的自足与自信。
这样的人并不讨厌,只是不够现实。近十年过去,观众对这样世俗意义上完美无缺的男上司、中年导师形象接受度更低,而在“爹味”“登”这些词都还没诞生的2016年,贺涵这样的角色还是能成为广大女性观众心目中的都市男神。
雷佳音“窝囊废”形象被更多观众看到、讨论甚至喜欢,以及形成对演员与角色绑定关系的认知,是从这个角色开始建立起来的,他被观众调侃为“窝囊废”赛道的掌管者。
雷佳音那张没有因为衰老而流失胶原蛋白的圆肉脸,配合沧桑不减的眼神与皮肤,让他能适应一些被生活蹉跎但又符合着最大多数人的本能抉择。他身上有着生活的烟尘气,让人物不会离观众太远。
这样的角色有个特征,旁观性很强。他们并不一意孤行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,而是与真实生活时刻保持着一定距离,谨慎、不确定,甚至懦弱地去试探它。这就与那些完全自信的大男子角色拉开了距离,令人可恨可怜又有点可爱。
雷佳音近些年不少作品里延续这类人设,至少总归带点儿这一类型的气质。电视剧《人世间》(2022年)里全家最“没出息”的小弟,电影《第二十条》里在老婆孩子面前的受气包检察官,包括一些配角如《悬崖之上》里的汉奸,雷佳音都延续这一赛道。
他的“废物”外形,也延续到了其他角色里。《坚如磐石》里的刑警苏见明,设定是聪明机敏的青年,雷佳音一身敦厚的肉,看起来并不便捷的身手,加上他与气质并不适配的周冬雨之间的感情戏,整体表现不如老戏骨张国立、于和伟。
他还饰演了2021年春节档《刺杀小说家》里救女心切的父亲关宁,一个被迫的奇幻世界参与者和旁观者。他带着他的使命,却总是被命运推着走,不似黄渤在《涉过愤怒的海》里那般情绪性强烈,而是仿佛没睡醒,误入他人梦境。
此外,还有两部“长安”——2019年的《长安十二时辰》和今年的《长安的荔枝》。两部剧都是同一个导演曹盾,都有着极致精美的盛唐风貌和服化道还原。但相较于在豆瓣拿下8.1分的《长安十二时辰》,6.6分的《长安的荔枝》就稍显逊色甚至平庸。
雷佳音适合古装吗?这个问题没有给观众评价和选择的余地,当“御用”的导演曹盾、作家马伯庸纷纷在对外说辞里夸赞雷佳音,表达他们将会长期恒久地合作,观众就逐渐厌烦了这套说辞。它们与小部分人的资源聚集有关,与界内的某些不成文规则有关,但独独与观众的偏好无关。
“角儿”的消亡
2015年,雷佳音在微博发了一张《霸王别姬》的剧照,台词是小癞子第一次看见台上的角儿时忍不住嚎啕大哭:“他们是怎么成的角儿啊?得挨多少打啊?”
彼时,32岁的雷佳音想当“角儿”的渴望呼之欲出。在那之前,他已经在不少家喻户晓的作品里靠配角露过脸。比如2010年的《杜拉拉升职记》,2011年的家庭伦理剧《回家的诱惑》,2014年的喜剧《心花怒放》。这期间唯一一次有分量的主演,是2011年宁浩导演的《黄金大劫案》里的混混“小东北”,这个角色替雷佳音拿下第11届长春电影节最佳男主角。
十年过去,雷佳音的野心被收藏了起来,变成一种看似随遇而安的松弛感。
《酱园弄》上映前,他在一次采访中被问到,会不会觉得自己这些年的角色很类似,他的回答和大部分明星的正确的废话差不多,即并不觉得角色类型固化是什么问题:“等有一天观众说,诶哟看这人看得烦了,我真的就是可以哎。”
没想到,这一天来得这么快。现在,观众对于频繁担任主演的雷佳音,真的烦了。#雷佳音还有11部存货#登上热搜,有网友调侃道“雷佳音是不是救过电影圈的命?”也有网友表示:“想把导演和雷佳音一起打包喂野猪。”
其实,雷佳音知道自己获得了很多,也知道大家知道他获得了很多,于是,在面对是否会担心被同类化这个问题上,他和很多“得了便宜还卖乖”的演员一样,即便未必真的享受其中,总不好意思承认自己也想改换赛道。
毕竟,能有一条确定的赛道,成为某一类型的代表人物,已经是不少演员可遇而不可求的成就了。能反复演一种角色的前提,是总有这样的资源砸到他身上。
在荧幕里,“窝囊废”是积攒观众缘的设定,在荧幕外,雷佳音的松弛感则是刻意为之的。
“突破”对他来说都是个蔫软的词语了,只要仍然是演员,就永远有一堆主角戏份摆在他面前。每年的春节档,还有各大导演的大制作,他几乎无一不出场。上可老,下可青,对观众而言,雷佳音的戏路仿佛隔绝了与其他演员的年龄和容貌竞争,自成一系。
对影视制作人而言,雷佳音即便不是最优选,也是综合各类顾虑后的最安全之选。至少,他有家有室且相对低调、演技受到过市场认可。在演员的品行与艺术作品存亡绑定越来越密切的当下,一个演员越重复演一种角色,所缀连的影视资源越多,就越是安全。
这意味着,对风险把控的高度紧张之下,一小撮资源也就越来越聚集在同一小搓人手上。
除了雷佳音,刑警专业户张译、军人专业户黄景瑜、“中年霸总”专业户靳东和王耀庆等等,都是在一个特定类型里反复打滚。他们和传统意义上的“老戏骨”又有所不同,不是因为年纪上去了不得不被固定在一类角色里,而是经验的铺陈让他们在一个确定的赛道上越走越远,可观众却越退越远。
只要一想到特定职业或性格的人物,脑海里就会浮现他们的脸。毫无差错,但也毫无意外。电影院,乃至电视频道,都不再有惊喜等待着我们。海报上出现那几张熟悉的脸,几乎是在不断强化某种固定的叙事和形象,让观众唏嘘一声“又是他”之后,逐渐不再有一探究竟的欲望。
从另一个角度说,现实中越平稳、单一、毫无意外的演员,成为了文艺作品里越来越熟的那张脸。可作为生活的镜像和填补,艺术作品本该是那群最能突破自己的、拥有最充分的反现实性的人来做主角。
张艺谋这些年几乎每一部戏都有雷佳音,且几乎都是主角。张艺谋公开讲出来的理由,无外乎合作惯了、雷佳音演技好等口水话。但这俨然是从创作者自己出发,并且理所当然地认为就该仅从创作者自己出发。
他们用习惯了,可观众实在是厌倦了那群永远坐在主桌上的同一小撮人。
多样性代表着艺术的毛孔,代表生活的层次和可能性。如果台前永远毫无意外地是那些人,那生活画卷的多样性无疑会被削弱。
作者 |永舟
编辑 | 吴擎
值班主编 | 吴擎
排版 | 八斤